今早吃面

对于在小城泸州长大的人而言,早餐吃上一碗面,实在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。

我恰好就是这种人。
吃面这回事,是从我还在江阳城外的小镇上开始的。就在那条连接着小镇旧街与国道的巷子口,我从学校出来,走过青石板铺装的旧街,巷子旁边的茶馆老板不紧不慢地拆下门板开门,到了面馆喊上一碗面。那时候我喊了一碗什么面,我早就已经记不得了。甚至我也记不清那时候的味道了。直到我吃完了面再回到学校,茶馆老板已经把门板都拆下来,已经在准备茶水了。

后来我离开小镇,到城里的学校上学。城里的街总比镇上的街道丰富许多,一条街上总是不止一家面馆的。每天上学坐着公交车穿过街道,每条街都有它的几家面馆。每家面馆总有在等面的食客,起锅时腾起的水雾还没完全消散,师傅已经捞好了面准备放下一把了。食客和面师傅一样匆忙。吃完这碗面,新的一天开始。

吃泸州面,是个很奇怪的说法。愿意以泸州这座城市冠名的事物,除了泸州老窖以外,应该就找不出别的了。而在面条食客用脚投票的候选者里,多多少少会有冠以「宜宾燃面」或是「叙永豆汤面」的招牌出现。光看招牌就能知道,这些面馆把自己的燃面或者豆汤面当作买点。而更多的时候,在这座小城的多数面馆里,我们总能喊到「牛肉面」「杂酱面」「干杂面」以及会被印上招牌的「燃面」。在泸州醒来的多少个早晨里,我吃到的就是这些面。所有要是谈起成都的面,我会想到担担。谈起宜宾的面,我会想到燃面。谈起叙永的面,我会想到豆汤。但如果谈起泸州的面,我什么都想不到。

脚力有限,能让我用脚投票的候选者,只在这一两条街上。十几年中的每天清晨,我都会在一个合适的时候投出自己的选票。十几年间,不断有旧的面馆倒掉。面馆倒掉的原因很多,可能是赚够了钱做生意去了,也可能是赚不了钱去别的地方再开了,又或者是面馆遇到了什么变故,再也不做面生意了。一旦街上有倒闭的旧面馆,往往又会开上一家新的面馆。于是面馆倒了又倒开了又开,我已经找不到最起初的几家面馆了。

宾燃面,是怎样漂流到泸比扬卡[1]来的?朱德元帅曾经回忆过,1926 年他在叙府驻军时宜宾就有燃面之名了。我没有亲历过,也就只能猜想。碎米芽菜醇厚爽口,油酥海椒麻辣鲜香,以此为佐料的面条又重油无水。一条长江系带叙泸两地,航运尚且发达的年代,或许是哪位叙府人顺着长江到了泸州,开下第一家宜宾燃面馆子吧。

猜想只是猜想而已,我不会,也无从验证自己的猜想罢了。泸州的面,更可能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,宜宾燃面就在泸比扬卡的街头巷尾开枝散叶,它混同着从叙永北上的豆汤面,以及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面条一起,在小城土著或者外地师傅的锅里碗里,在千百万次食客用脚投票下,筛选出来的只属于泸州的口味。

长一段时间里,我以为全天下所有人早餐都乐于吃面,所有的面馆都用两来计算数量。人可能有偏好咸淡软硬,但所有面馆里的面都是那几种口味。直到我出川上学,

上海什么都有,有宜宾燃面也不奇怪。在上海的面馆里吃宜宾燃面的时候,我竟有一种令人错愕的不真实感。我从未吃过宜宾的宜宾燃面,却在上海的宜宾燃面馆子里试图寻找熟悉的泸州的味道。

到这个时候,我试图寻找熟悉味道的愚蠢行为的动机已经消解掉了。就算我想要吊死,也要多试几棵树。

上海什么都有,那些打着各地的招牌的餐饮,要在这里的街头巷尾生存下去,也要经过一番改良才做得到。除了土著,没有人能找到曾经的味道。除了自己,也没有谁再能做出自己熟悉的味道了。

和味道一起,这些在成长时形成的记忆被打包起来,乘以离开成长的地方的距离所形成的复杂感情,叫它乡愁也好,童年也罢。时间再也回不去,空间上不想再回去。必然的成长与必然的衰落一起形成了汹涌的洪流,把这份复杂感情漂得越来越淡,也就近乎消失了。

这份复杂感情越来越淡,越来越淡。但在它完全消失之前,有这些慰藉还是不错的吧。


  1. 算是泸州市的谑称吧 ↩︎